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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较担忧人文学科在科技面前的溃败”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4-07 15:00:00    

(Marianne Andres/图)

从2024年年底到2025年1月,中国科技公司DeepSeek发布的AI模型DeepSeek-V3、DeepSeek-R1横空出世,并随着在美国应用商店的上市而引发全球关注。一时间,兴奋、焦虑或紧张的情绪弥漫大众话语场,“革新”“发展”“取代”的字样在互联网屡屡出现。有人用DeepSeek出色的中文生成能力写小说、写诗、写公文,有人让它预测AI会淘汰哪些职业……ChatGPT在两年前掀起的震惊和狂喜再度浮现,并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持续激荡着科技讨论的水花。在此之前,算法、大数据、数字化平台带来的浪潮已深入日常生活,参与塑造着个人的行为、观念或情感。技术带来的飓风,将现实推向了一个新的世界。

在2024年下半年出版的小说集《2181序曲》的后记里,科幻作家、城市规划师顾适记录了她2023年参加的一次关于多极地缘政治和行星级计算研讨会。在小组讨论中,她提到几年前在法国学习城市规划时,问当地官员新增的地铁闸门是否会被用来收集居民的通勤数据,当地官员的回复是:不会,这是违法的。而研讨会的发言人、科技哲学学者本杰明·布拉顿回应道:“从你提及的欧洲案例来看,如果数据无法收集,这个事实就不存在,说明这些数据承载的行为对新的文明毫无价值——这些内容无法被带入新的时代。”

沿着这个逻辑,顾适推演道——“如果现实无法被数据化,那么现实在新的文明面前就失去了意义。”现实是否已经坍缩为虚拟世界的一个选项?

2017年,在芬兰赫尔辛基举行的世界科幻大会,顾适(中)和刘宇昆(右)、日本作家藤井太洋合影(受访者提供/图)

人文学科的回应显得孱弱。“我比较担忧的是目前人文学科在科技面前的溃败,”顾适说,“我狭小的视野里仿佛只看见几个科幻小说作家,在晃着自己手里的小旗子对大家小心翼翼地说:要是再不做点什么的话,世界可能会变成这样子哦,你们要不要再想想。”而在更大的视野里,哈佛大学大规模取消文科专业和课程,欧美文科院系资金紧缩、财政赤字甚至关闭,似乎在昭示着全球人文学科寒冬的到来。

在顾适入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的小说《再版导言》(收录于小说集《2181序曲》中)里,她以自嘲口吻写下这样的情节:深空探索飞船即将进行长达900年的航行,科学家们困惑于如何防止飞船上的人类发生战争。故事中,一位专家提出:“或许只有科幻作家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人文学科究竟要如何回应当下快速发展的科技?当未来以不可阻挡的方式成为现实,是否只有经由科幻、经由对未来的思考和想象,才能重新打开当下?

当现实成为虚拟世界的一个频道

南方人物周刊:在《2181序曲》的后记中,你提到了2023年年初在北京大学参加的关于“数据主权”的研讨会,当时的情景是怎样的?让你印象最深刻的观点是什么?

顾适:那次研讨会是博古睿研究院和北京大学哲学系一起合办的活动,主题是“半球堆栈:关于多极地缘政治和行星级计算”,活动邀请了很多国外的学者和一线的青年研究者,比如硅谷人工智能企业的员工。第一天先听了主题演讲,包括主讲者本杰明对半球堆栈的说明,下午大家分成四个小组,分别讨论四个议题,包括“大模型”“芯片战争” “天体政治学”和“数据主权”。第二天比较有意思,我们到现场学习如何使用一些当时很新的人工智能,比如Midjourney,怎么用它生成图片。我在那里知道了怎么去引导人工智能帮助自己,老师会一步步拆解指令来教你,跟自己摸索还是有区别的。

印象最深的观点,就是我们在分组讨论“数据主权”,本杰明所表达的。他说:“如果一种行为(例如乘坐地铁)的数据无法收集,这个事实在人工智能的世界里就不存在,说明这些数据承载的行为对新的文明毫无价值——这些内容无法被带入新的时代。”

南方人物周刊:听到这个观点,你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顾适: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反驳他。我第二年参加了博古睿研究院在罗马举办的另外一个活动,现场的学者也给出了同样的反馈,认为如果数据没有被记录,那么相应的事实便在新世界里不存在。或许他们(欧美)的研究界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讨论,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但这个结论对我而言还相当新颖。而在震撼之后,我慢慢意识到,他们所说的虽然听起来很残酷,但已经是一个事实。大数据记载的内容,可以用于训练人工智能,没有被照片、视频、录音、网络记录等等转化为数据的内容,就无法成为新世界的基石。反过来,我也在思考人工智能看到的人类是什么样的:是短视频里的模样?是小说里的角色?是新闻报道里的事件?还是我们日常真正的样子?

与此同时,这种数据化记录在逐步改变我们日常的行为和选择。比如,去看演唱会的时候,你会看到所有人都高举着手机。有次我去日本看演唱会,现场不允许拍摄,在那两个小时里我回归了线下的世界,我当时突然意识到,我们的行为被改变了。再比如,以前聚会大家都一起玩,现在如果突然沉默10秒钟,大家会各自掏出手机。数据化革命是无法阻挡的,它已经重塑了我的行为,重塑了我对世界的观察和理解。

罗马那次活动的主题引用了厄休拉·勒古恩一篇小说的标题,“比帝国更广阔——永恒与短暂”。最后在讨论什么是短暂的时候,我回答说,短暂就是每时每刻无法被记录下来的东西,观点、话语、感受,它们稍纵即逝,这就是我们的现实。

南方人物周刊:研讨会一年之后,你在后记中说,逐渐靠近了自己的回答:“现实变成了无数个虚拟世界的选项之一,现实已死。”这句话听上去很绝对。

顾适:这个提法可能有些夸大了,也是延续文学领域经常会提的“作者之死”“人之死”的推演。作为城市规划师和一个常年生活、工作在城市中的人,我经常在思考互联网构筑的线上世界是否造成了线下世界的衰落,超市人流骤减、商场惨淡经营,除了那些专门打造出来的消费场景,我们对日常生活的空间审美趣味很难超越古代的城市,因为大家对此仿佛并没有太多需求。

从故事、虚构或者说戏剧性的层面来看,现实也在不断衰亡。在文学描述的以前的生活场景里,比如家庭聚会,每一句对白都有意义,你可以分析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背后的人物关系、权力结构。因此对作家来说,很多现实中的对话都可以成为戏剧性的台词。而现在,戏剧性的构建需要更具体精确的场景,比如一个工作场景,一整段对话就是为了完成合同的谈判,只有场景足够清晰,才能够进入台词状态。我们当下生活中更多的戏剧性,已经转移到了线上。我们宁可把更多时间用在短视频、纸片人和游戏上,而不一定享受线下空间里可能的偶遇和故事的发生,大家都变成了现实、线下世界的旁观者。当我们在日常现实里突然陷入拿出手机沉默时,手机就像一个遥控器,现实本身成为了虚拟世界的一个频道。

南方人物周刊:在虚拟与现实张力关系的另一端,也许是近年来不断被讨论的“数字永生”。好像数据化带给人一种持存感,只要将意识上传到云端,人类就能摆脱肉身的束缚,实现某种不朽。这种不朽是否仅仅是一种幻觉?想起有句歌词:“切断电缆,数字云烟。”

顾适:数字永生或许就是“现实已死”的另一个说法。生命解开了时间的枷锁,于是当下和现实同步失去了意义。我无法判断数字永生是不是一种幻觉,因为它有可能会成为新的现实基座。但如果说切断电缆就电子云烟的话,那么“流浪地球”式的太阳爆炸,是否也可以说明我们当下的生活也是一种幻觉?向上看,虚无之上还有虚无;向下看,真实之下还有真实。

冷冻舱的科幻虚拟场景(视觉中国/图)

写小说不是给人上课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小说里也讨论了某种意义上的“准永生”——“冬眠”,一些人选择冰冻身体,等待几十年后再苏醒。但你在设定时给出了一个明确的限度:“冬眠能让动物达到的寿命极限,大约是其正常寿命的两倍。”为什么要设定这样的边界?

顾适:我之前在很多科幻小说里都看到过冬眠技术,但我一直认为它不是很合理。如果说小说里有一种人物叫“工具人”的话,冬眠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工具设定”。而它一旦出现,其实会带来非常多的问题。从一个工科生的角度来讲,冬眠带来永生肯定是不合理的,就像我们用冰箱,东西放久了也会坏掉。所以在小说里,我写的“冬眠”就像是冰箱,它可以延缓死亡,但不能阻止死亡。我感觉这是合理的故事设计。比如,如果我是宇宙飞船的设计师,原本是要在飞船里制作一个大冰箱,把所有人放进去冻着,让他们冬眠,现在发现人冻不了那么久,就需要每个人都出舱活动,因此整个飞船的空间设计和流线都会不同。当然在书里我更多还是从小说层面来讲述,主要是推演了关于人的部分,但在技术方面没有拓展到那么远。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对你而言,创作是一个推演的过程吗?这种“推演”是否独属于科幻写作?

顾适:写作就像是一次旅行,你可能知道开头和结尾,提前做了旅行计划,但仍然希望有更多惊喜。以《〈2181序曲〉再版导言》为例,我首先确定的是要写一个非虚构形式的虚构小说。很多著名的科幻作家,比如特德·姜、刘宇昆都写过,但他们大多采取的是纪录片的形式,我就一直在想还有没有其他的非虚构形式。有一天,我打开一本中文学术书籍,前面有一篇“大佬”写的序言,我忽然觉得这个形式很好,也一下子找到了小说的语气。而这里面最难的部分就是序言的结构,后来决定是五个非虚构报道的合集,这之后就开始往中间叠图层,比如人物的关系、刚才提到的“冬眠”的设定等等,整个过程像是解密游戏。这种与创作同步进行的推演过程,可能是科幻与其他文学类型不同的地方。

南方人物周刊:你之前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早期自己的科幻作品“仍然带有我更擅长的言情笔触”。写科幻之前,你在晋江文学城写过一段时间的言情小说。什么是“言情笔触”?科幻的写作方式有怎样的不同?

顾适:我觉得是一种氛围感。言情小说更多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一男一女谈恋爱,始终是人之间的内容。而对于科幻写作,你必须分出一部分的空间、比重和篇幅给你的“科幻点子”。 这就让科幻与其他文学类型不同。因此,我发现很多其他领域的作家在进入科幻小说时都会遇到困难,他们不知道怎样将自己的科幻点子融入故事。点子对于科幻来说非常重要,我们可以将它视为一个角色或主角级别的内容。从言情到科幻,我自己在写作上的感觉是不同的类型对于写作技术的要求会有一些差别。但我从不觉得哪一种文学类型更高级,哪一种更低级,作品只有写得好和写得不好的差别。

南方人物周刊:在具体的创作层面,“科幻点子”与其他叙事要件,比如人物、情节等等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当科幻作家过于执迷于概念时,会不会产生反效果?

顾适:对我而言,很多小说的创作都需要时间。这不是单指写作时间,而是在有概念之后,需要等待好的故事和角色。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可能会做很多次推演,发现了不对的选项就停下来,或者放弃,最后在生活中不断寻找,才能找到非常契合的点子、故事和角色,它们正好搭在一起,故事的趣味性和完成度才会提高。如果完全沉溺于自己的概念,就容易出现写飞的状态。作者可能写得非常高兴,把小说变成设定集,终于可以给读者上课了,但写小说不是给人上课。

南方人物周刊:在《2181序曲》里,《弑神记》这篇小说很有意思,神明是性别流动的、雌雄同体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设定?

顾适:《弑神记》的灵感和创作节奏与这本书里的其他作品完全不同。有一段时间,我整天会听到羲和与九尾在我耳边说话,像是“天神约稿”,写完了,他们就安静了。很多作家可能都会有这样的灵感时刻,对我来说非常珍贵,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状态了。

现在回过头来看,当然也能找到灵感来源的痕迹。《弑神记》是对《母舰来到大海中央》和《择城》的延续,这两篇小说的主人公当时用了《山海经》里一些角色的名字,比如宵明、烛光、大禹、涂山氏女娇等等。尤其是《择城》,其实也是对“大禹治水”的神话重述。我其实是人文底子很一般的作者,很多神话故事我都是一边写一边查,方法与查人工智能、基因改造差不多。有的时候查的资料太有趣,就会忘记自己最初的问题,掉进资料里很快乐地看一整天。随之又诞生了很多疑问,比如为什么是“鲧腹生禹”?大禹为什么要在涂山会见诸侯,涂山不是他妻子的姓氏吗?而我没能从知网上搜到支撑这些场景的文献。后来某一天我忽然感觉到,如果我想要继续描写未来,我必须把自己理解的历史写出来,这样才能再往前走。

神的性别流动可能是刻在我们文化基因里的,孙悟空可以变成白骨精的模样,神如果无所不能,那么为什么不能改变自己的性别?

2024年11月5日,上海,第七届虹桥国际经济论坛“人工智能赋能新型工业化”分论坛,一个机器人嘉宾坐在会场内“参加”论坛(中新社记者 贾天勇/图)

只有通过科幻的方法,才能打开我们所处的当下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经在采访中提到,“真正的女性主义科幻,应该关注女性在未来世界的角色——女性不仅仅是社会不公的受害者,她们也应该成为定义未来的人。”你是否认为,科幻小说的意义不仅仅是对未来提出警示,更重要的是在叙述中重新塑造可能的未来?

顾适:我认为两者同样重要。我不建议用“积极”或者“消极”去评判科幻作品,甚至科幻小说可以与“可能的未来”毫无关联。只不过当科技变化速度过快,科幻作为一种方法可以尝试去展示这些场景。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点。我们每天都在使用“规划”、“计划”这些词语,这代表我们现在大脑的思维方式是通过未来指导当下的,如果不前进三步,再回顾当下我们所处的位置,就不知道自己今天该做什么。这可能也跟我的城市规划专业训练相关,我们会被要求提出问题,但更重要的是解决问题。所以如果没能把技术发展之后的场景展示出来,我总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南方人物周刊:从这个角度来看,科幻小说是否需要,以及如何在“预测未来”与“批判现实”之间找到平衡?

顾适:不需要。在小说领域,中国科幻最令人兴奋的就是多元化。我们有很多作家,男作家、女作家,年轻的作家、年长的作家。中国科幻的活力在于这些作家的创作方向不同。虽然大家没有统一的方向、没有专注于某一种类型,但是我们互相尊重并阅读彼此的文本。

就我自己而言,我在过去的几年为自己找到的方向是:当下的未来,可能是对之前郑文光、韩松、陈楸帆等作家提出来的“科幻现实主义”的延续。这个方向看上去很好写,但实际上是一个很微妙的点,因为它很容易被现实科技的发展所超越。在过去的20年里,我们都能感到互联网对城市空间的冲击。城市空间的活力在降低,许多活动可以通过线上解决。而接下来,我们要应对更严重的一轮取代,即虚拟对现实的取代和非人对人的取代。当这个威胁性太大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将想象力放在当下,只有通过科幻的方法才能打开我们现在所处的当下。

南方人物周刊:你之前在新书发布会上也提到了,“作为科幻作家,一件非常疲惫的事情就是我们需要一直跟科技赛跑。我写到一半的时候,ChatGPT出来了,生成式AI出来了,这些AI说话的能力比我小说里AI说话的能力还要强。未来突然就超过了科幻作家的想象力,然后你就必须要再往前跑。”这种疲惫感让我想起郑渊洁最近说,“AI写得真好,杀了我也写不出。”这种疲惫感是当下科幻作家所共有的吗?“再往前跑”是可能的吗?想象力还有什么作用?

顾适:我感觉郑老师应该是在谦虚。或者是他过往写得太多了,于是有了足够的数据可以让AI来学习,于是AI就能生成很像他笔触的作品。就目前而言,在我跟几位青年作者的交流中,他们并未感到自己的写作受到了威胁。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人工智能写的。但对于未来,我的态度比较悲观。正如我在《野渡无人》里描述的那样,AI创作或许真的可以超越人的创作,当我们写得更好,它也能学到更好的内容,水涨船高,水不断从脚踝移到腰、锁骨、鼻子,你感到非常疲惫。你也可以用AI制作其他作品,利用它制作绘画、插画和动画。这种趋势无法阻挡,这就像我们最初讨论的问题,当我在研讨会上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意识到人类输定了。但我是人类,我还是得再走一点弯路,重新回到当下。想象力的作用不仅仅在于对科技本身的想象,也在于一种技术如何应用,一种应用会如何改变人的生活,而人又是否要选择这样的生活。

南方人物周刊:过去20年,北美学术界围绕“数字人文”展开了持续的讨论,尤其关注虚拟世界与现实物质世界之间的张力。许多学者强调数字化中物质性的一面——例如互联网的运行依赖于光纤电缆,我们的“赛博体验”仍需与实体设备(电脑、屏幕、键盘等)互动。在你看来,现实世界是如何为虚拟世界设定前提和限度的?

顾适:几年前我曾经以为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算力会是一个瓶颈问题,但就目前我接触到的信息来看,算力并不是一个问题。物质层面的前提和限度都是可以逐步突破的,工程问题阻挡不了科技的发展。在我最新的一篇小说里,我写到很多人会改造自己的身体,因为他们无法满足以手机作为终端,而希望自己的身体就是智能终端。真正能够限制赛博进入人类生活的是人,在如此飞速发展的技术面前,我们究竟是否需要设置一些伦理边界?

我比较担忧的是目前人文学科在科技面前的溃败,在“发展”的视角里,人文似乎正在逐渐无用。我狭小的视野里好像只看见几个科幻小说作家,在晃着自己手里的小旗子对大家小心翼翼地说:要是再不做点什么的话,世界可能会变成这样子哦,你们要不要再想想。但这些声音是远远不够的。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吴俊燊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欧阳诗蕾

责编 周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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